◎作者:田家青◎出版:三聯書店◎2014年5月出版
  導讀:今年五月二十五日是王世襄先生誕辰百年,作者田家青作為文物大家王世襄先生得意的入室弟子,從游王世襄先生三十餘年,親炙其深厚學養和大家風範。所記皆為第一手材料,文字流暢易讀,京腔韻味濃郁,人物刻畫靈動,幽默筆觸中浸出深厚情意。書中所載三十餘年來王世襄夫婦雍容達觀的處世境界,以及生活點滴中所流露之美學趣味和獨到見解,都讓人印象深刻,回味不已。
  我當然知道,在王先生眼裡,這事兒還不夠瞎耽誤工夫的
  記得有次說起來某高段位專業圍棋手在規定時間內接受幾個業餘高手的挑戰,基本能全贏,還有的象棋高手能蒙著眼睛與業餘棋手對弈。王先生對此頗不以為然,說:“這過的是什麼癮呢?瞎顯擺,還不夠耽誤工夫的呢!往輕了說,沒大出息,往重了說,屬不務正業,有本事你擂臺賽上把日本高手都給比下去!若老玩兒這一套,他這個段位只會往下出溜兒,上不去了。”
  話雖說得在理,但作為一個年輕人,做出一點兒成績難免想表現表現。要想剋服這樣的人性缺陷,總要經過一個過程。一九九一年,《中國日報》(China Daily)採訪了我,刊出一篇報道,整整一版,還登出我的一張照片,讓我挺得意的。
  這篇報道的影響還真挺大。北京當時有一個由外國駐華使節和夫人組成的“中國文化學會”,他們看過這篇報道後,邀我去聊了聊,就正式邀請我開設講座,目的是加深各國使節對中國文化的瞭解。與此同時,已有幾位頗有名氣的文化名人在給他們做講座。
  我去講過十幾次,每次以不同的題目,在不同國家的大使館講授,經常由大使專車接送。講完後,大使和夫人設宴招待,往往還會請友好國家的大使和夫人作陪,我坐在主賓上座,讓人感到八面風光。那年代,別說赴駐華使館宴飲,連去飯館吃頓飯的機會都屬罕有。在這種華美的環境和氛圍下,當然會有點陶然自醉。
  我的講座顯然頗受好評,來聽講的人一次比一次多。記得有一次在亮馬河昆侖飯店對面的荷蘭大使館,我提前半小時到,看見馬路兩旁的小轎車已經排成了長龍,往東的一排車已排到三環邊上,那陣勢,氣派極了。那時,《北京晚報》介紹北京人中只有白雪石先生有輛私人小汽車,街上高檔的小汽車不多。
  來華的外交人員,確實有較高的藝術修養,對學者也非常尊重。那時我有個名片夾子,裡面滿滿噹噹插列著各國駐華大使和國際機構官員人等的名片。他們的文化程度也很高。我的講座總留出一小時自由問答,他們的問題,有的不用過腦子想,耳朵聽著,嘴上隨口就答,有的則有相當的難度,讓我答不出來。真有點兒像專業棋手跟業餘棋手下棋,大部分贏,少量地輸,感覺相當過癮。有一次,我給他們介紹古琴,我將幾張中國曆史上最著名的不同式樣的古琴,有仲尼式、蕉葉式、連珠式等製作成了幻燈片放。
  先是講了古琴的鑒賞,最後講如何從中國文化及對應的典故上來品味古琴的造型之美。講著講著,看著下麵坐著的不少西方發達國家的外交使節,一個一個的紅光滿面,還都挺拿著勁兒。而在九十年代初,相比之下,中國的經濟還剛剛起步,街上看到的一些百姓臉色還透著是綠的。感覺這些老外從骨子裡就有一種傲人的勁頭兒。我看著看著,心裡就有點兒來氣,於是就想到藉此機會,略施言辭,小“擠對”他們一下。
  等講完古琴的造型之美之後,我就說:“你們看,對比中國的古琴,你們西方的小提琴、大提琴的造型都是來自人體的曲線,豎琴也是一樣,一點兒都不含蓄,你們想想,西洋樂隊的演奏者,抱著這樣的樂器演奏,那演奏出的樂曲能像中國古琴演奏出的古曲一樣嗎?中國古琴的演奏,要的是境界、責任感和深沉。同理,中國的宋元水墨繪畫和西方的油畫相比也一樣,完全是兩個境界,不用說,漢文化的境界高的將不是一層兩層。”
  也不知台底下是哪個國家的大使讓我說得心裡不舒服了,也不服氣,等到提問的時候,他站起來說:“您剛纔說小提琴和大提琴外形不夠含蓄,那你們中國民樂里的琵琶,不僅線條來自人體,而且好像還是個立體的,演奏時還抱在懷裡,您怎麼解釋呢?”當時聽著底下就有一陣竊笑,可能是大家(全都是外國人)都想看我下不來台的尷尬樣。我大聲地回答說:“您說得太對啦!您回去查查去,那個琵琶根本就不是我們漢文化的產物,那是從你們那邊傳進來的,我們中國文化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尊重別人,既然你們都這麼抱了,那我們只好湊合著抱著吧。”說完後,臺下是一片哄堂大笑。一場講座下來,連我講的,帶聽的,就跟一場相聲似的。
  實話講,這些都是小事兒,玩笑,但客觀說,外國人有一點不錯,就是他們能比較正確地接受批評和諷刺,只要你讓他覺得你說得對,說得有道理,你越擠對他,他還越服你,越尊重你。這些事,當時都覺得特有意思,但過後靜下心後想想,就又覺得挺沒勁的,這樣的講座講下來,雖然嘴皮子是越練越順,可並不能真有長進。
  我當然知道,在王先生眼裡,這事兒還不夠瞎耽誤工夫的。
  宣傳中國傳統文化當然也是正事兒,只不過應該是“社會活動家”,而不是由搞學術研究的人來乾的事兒。這樣下去嘴皮子倒是會越來越溜兒,但實幹精神也許就會減弱。說起來,對於當時年輕的我來說,損失的並不只是那點兒時間,更多的是心境,人會分了心,散了心。
  現在回想,那時我正在熱頭兒上,如果繼續順這條路子走下去,人生很可能會走上另外一條路。王先生雖然從不直接阻止我,但他的神氣和身教,足以令我收心斂性。除了他,當時沒有任何人能有足夠的力道制止我。
  (連載二十二)  (原標題:和王世襄先生在一起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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